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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5章 番外二烟火红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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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谢清微时常做梦,梦中有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,挟一柄古剑,从树上跃上窗台,日光明艳,他的笑容却比日光更明艳十分。

    谢清微盘膝在床上打坐,闭着眼睛淡漠地问:“你来作甚?”

    少年歪头,神采飞扬,却不说话,只嬉皮笑脸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谢清微睁开眼眸,冷不丁撞入少年夺目的笑眸中,暮春芳菲落尽,唯有一枝桐花盛开如锦,一只雀儿扑棱着停在枝上,刹那花飞如雪,落满肩头。

    少年笑容更盛,黑发从头顶披散而下,胸口一片血色渐渐洇染开来。

    谢清微吃了一惊: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黑色的血从眼睛流出,少年变得枯槁,直直地看向他,眼睛中没有眼珠,两个黑黢黢的眼洞流出黑血。

    谢清微倏地飞掠过去:“谁伤了你?”

    在他飞掠过去的瞬间,少年身体忽地往后飘去,阴冷的夜风中传来牙齿咯咯撞击的声音,谢清微奔至窗前,只见漆黑的大海暗潮汹涌,少年贴着海面飞掠而走,灰布寿衣随风抖动,仿若极恶之地一抹肮脏的蛛网。

    “你问是谁伤我,你当真不知是谁伤我?谢清微,这世间除了你,还有谁能伤我至深、伤我至重?”浪声中夹杂着细细的声音,仿佛在凄厉地哭,又仿佛在桀桀地笑。

    谢清微疾奔出去:“不要走,不要走,开阳!”

    “开阳!”谢清微猛地睁开眼睛,忽觉周遭似有人声,霍然起身,一把抓起诛邪剑挡于胸前,动作牵扯伤处,剧痛传来,诛邪从掌心滚落,他警惕抬头,看到月色如水,一个灰衣身影蹲在窗台,死气沉沉的眼睛犹如两个黑洞,直直地看向自己。

    刹那间,惨烈的梦境涌上心头,窒息、悔恨、情动、惊怯、剧恸……无数种情愫,说不清,道不明,想不透,割不断,仿佛窗外黑色的潮水,铺天盖地,汹涌而来,顷刻间将他淹没下去。

    一口浓血喷出,谢清微一把按住床榻,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,抬眼,月光照在他的脸上,苍白如鬼。

    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鬼影:“你来作甚?”

    鬼枭张了张口,嗓中传来僵硬木讷的声音,仿佛太久不说话,已不会说话了一般,答非所问道:“你……是何人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谢清微嘴唇颤了颤,低声道,“我……是负罪之人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罪?”

    “轻信奸人,错杀忠良。”

    鬼枭反应迟缓,困惑地思索了半晌,慢慢摇了摇头:“可我……为何……不愿你死?”

    谢清微惨痛地闭上眼睛,两行清泪从眼角滑下。

    大船靠岸以后,安济和等在岸上的天下盟心腹汇合,快马赶回洛阳,常子煊也决定独自一人回长安去整肃明日阁残部,钟意等人将继续南下金陵。

    乐无忧坐在马车上,两腿耷拉在车下摇晃着,嘴里叼一根草,漫不经心地问:“谢道长下面有什么打算?”

    “清明将至,我当与你们一道去天阙山,赴你我之约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罪该万死,”乐无忧呸地一声吐出去草根,淡淡道,“那你只是一把杀人的剑而已,如今握剑之人已经伏诛,我也不想再多牵连。”

    谢清微平静道:“可我却不能无视那些无辜死在我剑下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便赎罪吧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乐无忧抬眼,看到乐其姝点住鬼枭的大**,将他一把甩到肩上,扛着往马车边走来。

    目光移向谢清微:“原来这货就是我兄弟,我一直以为他死了,既然没死,那难保不会有恢复神智的那一天,我不希望等他变回来的时候,却发现自己心爱之人已经自裁。”

    谢清微眼眸微闪,恍惚地看着鬼枭的身影,清冷眸子中起了波澜。

    乐无忧继续道:“死是最容易的事,心怀愧疚的活着才最难熬,你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,如今真相大白,想必心中也煎熬得很吧?”

    “日夜寝食难安。”

    “你偏听偏信,连挚爱都能下手,此等心肠,以死谢罪太便宜你了,”乐无忧盯着他的眼睛,看见里面铺天盖地的悔恨,轻轻叹一口气,恶狠狠道,“我希望你一直活着,活在我兄弟的身边,陪伴他,照顾他,不管他是人是鬼,是死是活,你都必须不离不弃。”

    “阿忧,”钟意走过来,轻声道,“你怎能罔顾别人意愿?谢道长一心求死,你却强迫他活着,这不是折磨人吗?”

    “不,”谢清微喃喃道,“曾经的我,没有牵挂,不惧生死,可是现在我有了,我想活着,我想陪着他……”

    回到金陵已经是十日之后,重建风满楼是个旷日持久的工程,乐无忧看了两页图纸已经两眼发黑,恨不得盖上一排粗制滥造的窝棚就那么住着算了,幸亏还有钟意,不厌其烦地带着工人测量、绘制、监工……一座清雅写意的高楼渐渐现出雏形。

    众人暂时在不醉酒坊落脚,天气渐渐暖和起来,和煦的春风中飘着淡淡酒气,让人整日都觉得惬意而微醺。

    某日,乐无忧正在擦拭剑身,忽然窗子一动,乐其姝夹着两个酒坛跃身进来,乐无忧吃了一惊:“娘,您怎么跟做贼一样?偷东西了?”

    “胡扯,”乐其姝振振有词,“窃酒怎么能算偷呢?诗酒风流是何等文雅之事!”

    乐无忧眨眨眼睛:“可您跳窗进儿子的卧房就不太文雅了吧?”

    “少啰嗦。”乐其姝抱着酒坛直奔他的床榻,一把撩起拔步床的床幔,将酒坛小心翼翼藏在了他的床底。

    乐无忧唇角直抽:“娘,您把酒藏在我的房内?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就听乐其姝的窗子猛地被破开,金缕雪飞窜而出,彩衣翩仙,落在院中桐花树顶,叉腰大骂:“乐其姝你个杀千刀,把老娘的酒藏哪儿去了?”

    乐无忧猛地瞪大眼睛,转脸刚要说话,却被乐其姝一把捂住嘴,传音入密:“小王八东西,敢出卖我你就等着!”

    “……娘,”乐无忧悲痛地回答,“您对儿子可真不客气。”

    金缕雪大骂三遍,都没寻得乐其姝的身影,索性往后一仰,躺在了树枝上,不知为何忽然畅快地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远处的石板路上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,她抬眼望去,只见一辆华贵的巨大马车风驰电掣般驶来,顷刻间已来到酒坊后门,一个娇俏的小婢女盈盈下车,手持名帖递给门口的奴仆,笑道:“天下盟常夫人来访,还请老伯通传则个。”

    金缕雪从树上跃下,轻巧地凌空翻了个身,落在门内,大门缓缓打开,她笑靥如花地走出来:“常相忆?”

    婢女卷起金缕玉帘,一个衣饰雍容的妇人撩开披风款款而下,抬眼看向她,似笑非笑:“金缕雪,多日不见,别来无恙乎?”

    “多谢夫人挂念,”金缕雪扬起长眉,“你滴酒不沾,来我不醉酒坊作甚?”

    常相忆笑言:“砸场子不行么?”

    “你!”金缕雪笑容一扫而尽,脸色铁青,臂上金鞭一抖,落在掌中,“你当真以为老娘打不过你?”

    “她是打不过你,但她能毒死你。”背后一个笑盈盈的声音说。

    金缕雪回头,看到乐其姝手持龙头拐,缓缓走来。

    常相忆拱了拱手:“早就听说红衣雪剑重出江湖,却容颜苍老,状若老妪,如今一看,传言非虚呀,蛮婆子,你如今可真是名正言顺的蛮婆子了。”

    “毒丫头你却依然歹毒得令人胆寒,”乐其姝道,“安广厦与你同床共枕二十余年,你竟毫不手软,算计得他尸骨无存。”

    “过奖,”常相忆轻轻一笑,笑不露齿,端庄淑德,摩挲着手上一只黑珍珠戒指,笑道,“他有如此下场,功劳全在自己,我不贪功。”

    金缕雪狐疑地问:“她做了什么?”

    乐其姝道:“如果我没猜错,安济流放生父主意该是你出的。”

    常相忆颔首:“我给了他一瓶化功散,十足十的药力,济儿是个聪明孩子,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    “你让安广厦在英灵殿吃尽了苦头,然后又放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欲扬须得先抑。”

    “安广厦重获自由之后直奔海外,也是你的挑唆?”

    “毕竟是二十余年的夫妻,他想要什么,我最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然后你将他的行踪传递给了不醉酒坊的探子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金缕雪吃了一惊,皱眉道,“我探查到的消息竟然是你故意放出的?”

    常相忆轻轻瞥她一眼:“谁叫你的人太笨呢,小酒鬼?”

    金缕雪暴怒,刚要发作,常相忆忽而又浮起笑容:“我快马加鞭,只花七日便从洛阳赶到金陵,却被拒之门外,不醉酒坊这样的待客之道未免略显小气,别忘了,我的孩儿如今可是盟主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,”乐其姝大笑,转身让出道路,伸手,“请。”

    常相忆抖开披风,墨蓝色羽纱上织了金线,阳光下彩光绚烂,她与乐其姝相视一笑,颔首,相携着走入门中。

    金缕雪在背后呲了呲牙,小声嘀咕:“有孩儿了不起啊!”

    进入室内,常相忆解下披风,从婢女手中接过扇子摇着,抱怨道:“如今不过四月,金陵竟这般热了。”

    “嫌热你就待在洛阳,何苦跑金陵来挨热?”金缕雪呛道。

    “你道是我想来?”常相忆笑盈盈地横她一眼,凉凉道,“这种天儿在洛阳不冷不热的,岂不更自在,更何况,近来邙山脚下白司马坡的金星雪浪开了,我约了花圃主人四月初八去赏花,如今也去不成了。”

    金缕雪挖了挖耳朵:“这是哪家的婆娘,怎恁多话?”

    “没有金星雪浪,有个金缕雪娘看也不错。”乐其姝笑着说,从门外牵着一个行动木讷的青年进来。

    正是鬼枭,换去那身灰布寿衣,看上去仿佛精神了些,眉眼却依旧死气沉沉,好似从坟墓中爬出来的鬼魅一般。

    “这便是柴开阳?”常相忆脸上的笑容消失,拧眉看了看他,伸手去翻他的眼皮。

    鬼枭忽地抬手,五指如爪,狠戾地抓向常相忆咽喉。

    只见一道金光闪过,金缕雪臂上长鞭骤然飞出,缠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扯,枯柴一般的手指便再也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“金掌柜手下留情!”一个清越如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。

    常相忆抬眼,看到一抹道袍长身玉立在门外,白发银冠,眉心一粒红痣,微微惊讶:“谢道长?”

    “贫道见过常夫人。”谢清微清冷地微微颔首,立在门外,却并未进门。

    常相忆皱了皱眉,却并未将疑问宣之于口,而是淡淡道:“济儿曾道,此番出海,多亏谢道长鼎力相助,本以为码头一别,道长会如往常一般四海云游,否则,定会邀至盟总小住,讨教武功,却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相遇,若我没有记错,道长并非贪杯之人。”

    谢清微眸中波澜不惊,淡淡地说:“贫道确实滴酒不沾,只是心中挂念之人在此,故而不敢远游。”

    “挂念之人?”

    谢清微抬眼看向僵立在堂中的鬼枭。

    常相忆吃了一惊:“这只僵尸?你是他什么人?”

    听到“僵尸”二字,谢清微眼眸倏地收紧,眨眼之间又恢复淡漠,平静地说道:“未亡人。”

    常相忆断没想到看似高山白雪的谢清微竟也会深陷人间情网,怔了怔,一时失了言语。

    “你也不需太吃惊,”金缕雪松开长鞭,笑道,“食得人间烟火色,便是红尘痴儿女,丹台玉室苦修道,岂如痛饮且狂歌?”

    谢清微却摇了摇头:“修行清苦,却并不乏味,若没有遇到开阳,贫道或将清心寡欲,寻仙问道,然情不知所起,终究毁了道基。”

    乐其姝转头看向他:“你后悔吗?”

    “无悔。”

    常相忆深深叹出一口气,喃喃道:“当年安广厦突袭不归山,是给长姐留了退路的,可她却还是选择和凤栖梧一起战死,小酒鬼,蛮婆子,你们说,临死的那一刻,她后悔吗?”

    想必依然是无悔的,三千世界十丈软红,却独取一瓢弱水,慷慨饮尽,个中缱绻与豪情,何等令人艳羡,又有何值得后悔?

    “谢道长,”常相忆道,“想必你也曾听说过万鬼坟炮制鬼将的办法。”

    谢清微眸光微沉:“以铁钉入脑,锢其神智,再以巫蛊灌入,毁其筋骨,最后以剧/毒浸体,炮制肉身,宛如行尸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,我在医毒上虽颇有所成,却从未尝试解过鬼将的禁制,”常相忆思索着说,“收到蛮婆子飞鸽传书之后,我想了很久……”

    谢清微呼吸一窒,急问:“可有恢复的方法?”

    “逆其道而行之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鬼将的肉身经过剧/毒浸泡,仿若铜皮铁骨,半死不活,虽生犹死,若要解毒,须得用同样的方法,浑身浸泡在药水中,以毒攻毒,方能重获肉身。”

    谢清微何等聪明,立即明白她的意图,刹那间脸色煞白,喃喃道:“这才是第一步,然后还要重塑肌骨、取出铁钉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我曾听闻,炮制鬼将失败几率极大,百中得一,若要重走此路……不,”谢清微摇头,“更何况,重塑肉身筋骨必将痛不欲生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们必须得做,”乐其姝道,她抬起眼,看向鬼枭死气沉沉的眼珠,咬牙,“我的开阳徒儿是天地间顶天立地的大侠,他宁愿死,也不会容忍自己变成这般鬼样。”(www.. )</dd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