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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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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低着头,慢吞吞地擦完桌子,想要喝酒,却发现自己的酒杯已经摔碎,手指略顿了顿,拿起了筷子,木然夹起一块鸭肉,余光瞥到钟意。

    不知道怎么了,他心头蓦地一跳,鸭肉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钟意眼中浮上一丝苦楚,定定地看着他,半晌,涩声道:“天道轮回,善恶有报,你放心……”

    “哈哈……”青谷老人没心没肺地笑道,“什么放不放心,年纪大了要服老,手抖眼花都是正常,难道你能让我变年轻不成?”

    钟意愣一愣神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:“谁说就没有那一天呢?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陡然发现自己竟给自己挖了个坑,狠狠咬了一下舌头,大口吃菜,打定主意不再跟这货废话了。

    偏偏有人就是不识趣,一见对方不愿理自己了,钟意笑得越发开心,歪头道:“前辈,我们来打个赌如何?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默默吃着眼前一盘翡翠虾球,假装什么都没听见。

    钟意双手托在脸边,笑嘻嘻地哼唧:“前辈,不要不理我嘛,只是一个小赌,赌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彩头。”

    咦,这个虾球清淡爽口还真不错,青谷老人假装自己是个聋子,还是个十分贪吃的聋子。

    没想到钟意这厮恶劣起来得心应手,青谷老人正吃得欢呢,眼前的虾球连盘子整个都没有了,他筷子在空中一僵,愤怒地抬起头,怒视。

    “前辈,”钟意送上一张笑靥如花的脸,“赌不赌?赌嘛!前辈又不吃亏,我的彩头说不定前辈还会细化呢,即便是前辈输了,那彩头也很小,不过是为生活平添几分趣味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扶额,即便知道这货绝不会让自己好过,却还是叹一声气:“什么赌?”

    钟意瞥一眼隔壁常子煊锦衣高冠的背影,压低声音笑道:“我们便猜一猜绣春堂这位龙堂主,会不会和赤炎门的马飞沙一样惨死并且……灭门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不由得一顿,目光怪异地看他一眼,皱眉:“马飞沙死于魔谷余孽寻仇,难道这位龙堂主的疯病,也是被魔谷余孽吓出来的?不,以魔谷灭马飞沙满门的行事风格来看,怎会把龙堂主单单逼疯就算了?”

    钟意含笑看着他:“这么说,前辈是觉得龙堂主必死无疑咯?”

    “不对,”青谷老人摇摇头,“马飞沙虽然位列天下五佬,但赤炎门毕竟只是依附天下盟的一个普通门派而已,而绣春堂却是正宗的天下盟嫡系,老夫听闻这位龙堂主还颇得你们盟主的看重,想必天下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,甚至灭门。”

    钟意端着酒杯,吹了吹水面漂浮的桂花,嗤道:“灭什么门,此人无妻无子,正儿八经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杀他一个,也算灭门么?”

    “那你想杀他几个?”

    钟意盯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,笑嘻嘻道:“前辈可曾听说,杀人,不如诛心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

    “人这一生,不过借得上天一张皮囊,苟活百年,放眼天下,海天之间,岂有人长生不灭?所以主宰了一张皮囊的生死存亡,又有何难,有何意义?”钟意冷笑,“若要杀人,则应灭其信念、摧其执着、毁其心智,让其虽生犹死、生不如死、生死不能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叹气:“哀莫大于心死。”

    钟意哈哈大笑,荡开一句,将话题扯了回去:“既然前辈觉得天下盟能救龙天霸一命,那若他死了,前辈可要满足我的一个要求哦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听他语气中满是雀跃的少年心性,不由得笑起来:“什么要求?”

    “我要与前辈坦诚相见。”

    “咦……”青谷老人拖长了语调,那双与苍老外表格格不入的灵动双眼转了转,停在钟意的胸口,语气甚是猥琐地问,“是老夫想的那个意思吗?”

    钟意一愣:“前辈想到了什么?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靠近过来,挤眉弄眼道:“玉体坦呈,无所顾忌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呀呀呀,”青谷老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一脸的色令智昏,摸着下巴的邋遢胡茬,满脸陶醉道,“没想到老夫多年未出江湖,竟然魅力不减,不瞒你说,小美人儿,想当年老夫闯荡江湖时,那风采、那气度……真可谓骑马倚斜桥,满楼红袖招,金粉楼的柳姑娘,号称天下第一美人,一见我就浑身发抖……”

    “前辈想必是吃撑了,”钟意放下酒杯,阴沉着脸道,“小二哥,结账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顿怒:“什么意思啊,小子,老夫还没吃完……哎哎,那个烧鸡包起来,老夫当晚饭……”

    两人吵吵闹闹走出酒楼,钟意心头的郁卒渐渐消散,暗忖我在生什么气?以乐无忧当年的少年意气,醉入花丛实属正常,自己这突然腾起的怒火实在是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“姓钟的,老夫突然觉得你没那么俊美了,”青谷老人板着脸,一本正经地指责道,“男人要温柔贤惠才招人喜欢,喜怒无常只会让人敬而远之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钟意扁了扁嘴,幽怨地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青谷老人一把捂住眼睛,叫道:“呀呀呀,不要用这样的小眼神看着老夫,老夫的铁石心肠会融化……”

    “嗷嗷嗷……”一声驴嚎响起,“心有灵犀”歪耷拉着舌头,欢脱地小跑过来。

    “还是老夫的大美人儿体贴啊,”青谷老人摸摸毛驴头顶的红绒花,翻身上驴,笑说,“大美人儿,我们一骑绝尘,甩了这个姓钟的如何?”

    毛驴摇头摆尾,甩开四蹄,刚要发足狂奔,眼前陡然出现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,顿时小眼睛乐得弯起来,美滋滋地一口咬了过去。

    胡萝卜从眼前消失了。

    毛驴猛地瞪大眼睛,鼻子里喷出两团白气:“嗷嗷嗷……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倒骑在毛驴背上做悠闲状,半天,发现速度不太对,疑惑地回头一看,倒吸一口冷气。

    ——只见九苞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缓步走在前方,马尾巴上拴着一根胡萝卜,随着尾巴的微微摆动晃来晃去……

    毛驴甩着舌头紧跟骏马,一幅唯马屁股是瞻的德行,哈喇子逆流成河……

    青谷老人气得发抖,大叫:“小九苞!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!”

    “九苞是我的贴身侍从,自然形影不离。”钟意满含笑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
    青谷老人抬头,看到骑在马背上的高大人影,阳光从他背后投射过来,俊朗的轮廓笼罩在淡淡的光影中,看到自己抬头,唇角扬起一抹疏朗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前辈,今日天高云阔,正适合泛舟游湖,”钟意笑道,“不如我们去瘦西湖,共赏那名满天下的水天一色,如何?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眼神呆滞地看着马尾巴上的胡萝卜,木着脸:“我有可能拒绝吗?”

    钟意笑靥越发明艳:“自然是没有的。”

    瘦西湖上的船娘风骚娇俏,一根长杆撑着小船在湖面上缓慢滑行,光影疏洒的竹蓬里,钟意和青谷老人对坐小酌,极目远眺,见船舱外碧波荡漾、水天一色,让人心旷神怡。

    然而青谷老人却开心不起来,他撑着额头,郁闷道:“姓钟的,老夫再有魅力也已经年逾六旬,你的口味未免太重了。”

    钟意剥了一颗糖炒栗子,笑道:“到底是不是年逾六旬,前辈还需要把面具摘下来再说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抱怨:“你贵为忘忧堂之主,放着那么多公务不做,却整天追在老夫屁股后面,让老夫这小心肝儿啊,实在是有点心慌慌……”

    “前辈放心,我无论对前辈的心肝儿还是屁股,都毫无兴趣。”

    “胡扯,”青谷老人摸着下巴自信道,“老夫这般仙姿佚貌,你怎可能不感兴趣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钟意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、老树皮般的脸皮和邋遢的胡茬,分外心塞,眼神上下打量一番,最后停在他的眼睛上,只觉舱外碧波荡漾,而这双眼睛却比碧波更加灵动,双瞳剪水,风流潋滟,仿佛湖光山色都倒映在了他的眸色中。

    心头微颤,钟意缓缓吁出一口气,垂下眼眸,看着手指间浑圆可爱的糖炒栗子,突然答非所问地说:“我觉得世间最好吃的糖炒栗子,是在金陵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八道!”青谷老人道,“金陵根本就不产栗子!”

    “前辈对金陵很了解?”

    “那当然!”青谷老人拍着大腿,自豪道,“想当年,老夫闯荡江湖时,那风采、那气度……金粉楼的柳姑娘,号称天下第一美人,一见我就浑身发……唔……”

    钟意粗鲁地将糖炒栗子塞进了他的嘴中。

    游船划到湖中,船娘闲来无聊,倚着舱门唱起了小曲儿:肠中热,心中痒,分明有人闲乱讲。他近日恩情,又在他人上,道要是真,又怕是谎,抵牙儿猜,皱眉儿想……

    日头西斜,残照洒进船舱,钟意听着船娘的小曲儿,拿竹筷轻巧地敲起酒杯……

    青谷老人醉眼迷离,看向对面的男人,觉得他仿佛有着满腔的欢喜,又有着满腹的忧伤。

    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湖面上,钟意含笑看向青谷老人:“前辈,你说,今夜绣春堂还会闹鬼吗?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道:“既然是鬼,自然不干人事,那老夫怎么知道他来闹不闹?”

    “闹还是不闹,我们去一看便知。”

    绣春堂倚湖而建,高楼广轩,清风徐徐。两道黑影悄然落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上,树下的连廊里传来两个侍女说悄悄话的声音。

    一人小声道:“阿英,你说……堂主是真的疯了吗?”

    “难道这还有假?”阿英道,“我下午远远地看了一眼,堂主把东西都摔了,拿刀砍死了好几个下人,满地都是血肉,吓得我赶紧走远了。”

    “天啊,幸亏咱们只是粗使丫头,进不了内院的门,不然,连命都保不住。”

    阿英靠近她的伙伴,压低声音:“阿茶,我听说,堂主是被一个红衣女子吓疯的,现在谁都不敢在他面前穿红色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,红色?”阿茶叫道,“那他砍死了人,岂不是满地都是红色?这会儿又不害怕了?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怕?”阿英道,“杀得满地是血,就扔了刀跪在地上磕头,哭叫着饶了他呢!”

    小侍女一团稚气,谈起生死有种天真的残忍,只听阿茶咯咯笑道:“真没想到堂主这么怂呢,我以前远远看过他,个子那么高,刀有那么长,还以为是个大英雄呢,谁想到被一个女鬼就吓成疯子了。”

    “还大英雄呢,”阿英促狭道,“难道你不知道咱们堂主是什么出身?”

    “我听说……是个掂大勺的火头军呀哈哈哈哈……”两个女孩靠在一起笑得前俯后仰。

    青谷老人觉得耳边一团热气,微微转过头,看到钟意靠在自己耳边,轻声笑道:“龙天霸的出身可真是人尽皆知,偏偏他还总要装一装大英雄,是不是很可笑?”

    “英雄不问出身,有什么好可笑的,”青谷老人淡淡道,“龙天霸为你们天下盟立下过汗马功劳,累累战功自然当得起一声英雄。”

    “呵呵……”

    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,树下的侍女惊道:“哎呀,堂主的疯病又犯了!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忽然耳边刮过一阵疾风,阿英狐疑地摸了摸脸,仰头看向一动未动的大柳树,心底一阵害怕,嘀咕:“好像没有刮风呀……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和钟意一前一后,如两道轻风从柳树顶腾起,刮进灯火通明的内院,飘然落在屋顶。

    只见院中一片狼藉,一个短粗的汉子,双手持刀,嚎叫着砍向一个侍从。

    “龙堂主,悠着点儿呀,”乱糟糟的院子中响起一声轻笑,声音不高,却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,“当年乐其姝传授给你的,难道就是如此凌乱的刀法?”

    龙天霸猛地回身,嘶吼:“谁?”

    钟意从怀里掏出一张□□,戴在脸上,从屋顶飘然跳下,落在龙天霸的面前,青衫负手,淡淡道:“风满楼乐无忧,前来讨教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挖了挖耳朵,喃喃道:“他说他是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