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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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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钟意含情脉脉地看了毛驴半柱香的时间,摸摸它头顶的红绒花,从食槽中摸走一根胡萝卜。

    “嗷嗷嗷……”毛驴一愣,万万没想到此人居然能干出如此龌龊之事,顿时火冒三丈,鼻子里大声喷着气。

    九苞大惊:“它它它……它生气了!”

    “什么眼神儿?”钟意把胡萝卜喂给自己的宝马,飞了媚眼给毛驴,“它明明在和本堂主友好地打着招呼,是吧,驴兄。”

    毛驴盛怒难忍,便不肯再忍,直起脖子,大嘴一张,一声惊天霹雳般的长嚎划破暮霭。

    钟意愕然:“驴兄你怎么了?驴兄你表达喜悦的方式很与众不同啊,驴兄你低调点儿作为一头毛驴请不要随意波动……”

    “离我家大美人儿远点!”柴房的窗户哗地打开,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探了出来,发出愤怒的咆哮。

    钟意顿时笑容满面,双手抱拳,朗声道:“前辈,江城一别数日,可别来无恙?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看清那调戏自家大美人的登徒子后,眼中怒火褪去,打了个哈欠,不高兴道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
    钟意气度从容地负手而立,望向暮色四合的天际,笑道:“天下三分明月夜,二分无赖是扬州,江城的明月不够好看,晚辈便来广陵看一看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抬头,看到暮霭沉沉,一轮下弦月在浓云之后若隐若现,嗤了一声:“看个鬼吧。”

    砰地一声关了窗户。

    钟意:“啧……”

    走进客栈,逼仄的大堂中零星坐着几个行人在饮酒吃饭,钟意走到柜台前,账房先生摇头晃脑: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说乎……客官打尖还是住店?”

    “住店,”九苞从袖中掏出路引拍在柜台上,“两间上房。”

    账房先生抖抖衣袖,擎起毛笔:“两……间……上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,”钟意打断他,“一间上房,我住柴房。”

    九苞大吃一惊:“堂主?”

    钟意没来由地问道:“九苞,我曾经教育过你,年轻人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是义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咦?”钟意惊奇,“我这么教你的?”

    九苞脸色唰地沉了下来。

    只听钟意语重心长道:“是节俭呀,常言道君子以俭德避难,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,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,历览前贤国与家,成由勤俭破由奢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”九苞捂着耳朵,痛苦地趴在了柜台上。

    钟意摇头晃脑地说完,发现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,疑道:“人呢?”

    账房先生木然指了指后院:“住柴房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当真孺子可教也,吾甚是欣慰。”钟意微笑着点了点头,甩开衣袖,飘然而去。

    九苞一脚踹开木门,背着两个包袱气冲冲地走进柴房,扫视一圈,发现此处蓬门荜户遍结蛛网,室内弥漫着驱蚊艾草的烟味,顿时郁闷得简直想大哭一场。

    “咳咳咳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谁家倒霉孩子呀。”青谷老人斜卧在草席上,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,乐颠颠地说着风凉话。

    九苞将包袱扔在草堆中,郁闷地盘腿而坐,皱着眉头打量他,半晌,闷声问:“你真的是青谷老人?”

    “我为什么不能是青谷老人?”

    “青谷老人那是何等的人物!”九苞突然站起身来,拍着拳头,大声道,“江湖传言,青谷老人夏枯雪有通天之能,其毕生绝学‘且共从容’心法能模拟花木枯荣之境,所以青谷内梨花遍野、四季如春。”

    老者挥挥手:“奇技淫巧,何足挂齿。”

    “哼!”九苞昂起头,心怀澎湃地说,“相传多年前曾有西域狂徒入中原挑战各大门派,他的武功神秘莫测变幻无端,曾在一个月之内连胜十三场,最后是青谷老人挺身而出,一剑废了他的武功,维护住我中原武林的颜面,有这样的人物存在,当堪称我武林之大幸!”

    “说得好!”一声称赞在门外响起。

    九苞回头,看到一袭天青色人影精神奕奕地走进门来,不由得面露赧色,一转身,盘腿坐在草席上面壁去了。

    钟意进门,拱手对青谷老人行了个礼,笑道:“我家九苞心性天真,还请前辈包容则个。”

    “少年子弟,风华正茂,这才是武林之幸。”青谷老人敷衍地嘀咕一声,翻了个身,用后背对着他。

    钟意失笑,看看面壁的九苞,再看看装睡的老者,觉得自己怎么有点不该来的感觉。拎起手里的东西晃了两下,笑嘻嘻道:“小九苞,闻闻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叫花鸡!

    九苞猛地瞪大眼睛,心头郁卒一扫而光,开心地回过身来,却见方才还在装睡的老者已经一阵风般出现在钟意面前,拍开外面的泥土,流着口水剥开荷叶,顿时,小小的柴房中香气四溢。

    吞了口唾沫,却指着青谷老人叫道:“喂!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小九苞,快点过来,”钟意打断他,从包袱中拿出一个玉瓶两只玉杯,摆在地上,和青谷老人席地而坐,“佳肴须对美酒,前辈要不要与我小酌一杯?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自顾自扯下一只鸡翅膀塞进嘴里,闻言瞥向他的玉杯,连连摇头,从腰上解下酒壶,扔了过去。

    钟意拔开壶塞喝了一口,大赞:“好酒!”

    酒逢知己千杯少,青谷老人啃着鸡翅,得意洋洋道:“老夫前日路过不醉酒坊,正好今年新酒压成,便……嘿嘿嘿……不醉酒坊那小娘们儿脾气不怎么样,酿得酒却是天下第一。”

    “下个月就是不醉酒坊一年一度的白衣夜宴,前辈可有兴趣?”

    “不去不去!”老者断然拒绝,“自从不醉酒坊加入天下盟,这白衣夜宴越办越像武林大会,不好玩。”

    钟意笑起来:“那我去开开眼,要是有什么美酒出垆,一定给前辈留上一份。”

    九苞盘腿坐在地上,撕扯着鸡腿大快朵颐,闻言抬头看向对饮的二人,口齿不清道:“听说龙堂主喜欢收藏美酒,天底下除了不醉酒坊,再没有比他美酒更多的酒窖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青谷老人眼睛一亮。

    钟意却道:“不行不行,那龙堂主人都疯了,想必他的酒也是疯酒,喝不得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八道!”

    “不过,这个龙堂主以前也像疯子,”九苞塞了满口鸡肉,腮帮子都鼓了起来,说道,“听说他收藏了满窖美酒,本人却舍不得喝一滴。”

    钟意捏着一块鸡肋,笑盈盈看向青谷老人的眼睛,慢悠悠地说:“可是我却听说,天底下有一个地方,比绣春堂的美酒更多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笑道:“不醉酒坊嘛。”

    “不,”钟意举起酒壶喝了口,望向窗外阴沉沉的黑夜,微眯起眼睛,声音悠远道,“那个地方比不醉酒坊还要风雅,比绣春堂还要富丽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是什么鬼地方,切……”青谷老人嗤了一声,不肯再理他。

    “那不是鬼地方,”钟意苦笑道,“那个地方现在大概只有我还记得了……”

    吃饱喝足,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,钟意在草席上和衣而卧,刚闭眼没多久,突然心念一动,睁开眼睛转过头去,发现对面的草席上空空如也。

    ——那位不知真假的青谷老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

    钟意站在马圈前,确定那大嗓门毛驴还在,转身望向夜空,只见浓云游走、波诡云谲,上半夜还若隐若现的下弦月,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。

    他思索片刻,纵身一跃,运起轻功往城内疾驰而去。

    绣春堂位于瘦西湖畔,湖畔遍植柳树,柔软的枝条在夜风中微微飘动。钟意落在一株大柳树上,望向不远处的湖心小岛,只见水波粼粼,楼台如画,十分怡人。

    “前辈有什么发现?”

    树杈的阴影里,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慢慢道:“广陵虽然素以明月著称,却也并不是每夜都有好月色。”

    钟意笑道:“月黑风高杀人夜,烟笼寒水鬼泣时。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湖心小岛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:“啊啊啊啊啊鬼啊……”

    一个人影从阴影中斜飞出去,身形轻灵矫健,足尖点水,如一只灵活的水鸟在水面漂行。背后一个人影忽然袭来,青谷老人猝不及防,猛地被人抱了个满怀,登时大怒。

    “我劝你还是别去。”钟意搂着他的细腰,凌空一个翻身,又飞了回去,路过方才栖身的大柳树也没有停下来,反而足尖在枝头一点,身体更加往上腾起一分,消失在夜幕中。

    绣春堂的喧哗已经听不见,耳边只有呼呼的破风声,青谷老人猝然发难,伸手如爪,凌厉地抓向他的咽喉。

    钟意稳稳落在地上,不躲不闪,任由他一把扣住自己的命门,斜起眼睛看向他,洒脱地笑道:“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掐着他的脖子,冷笑一声:“哦?”

    钟意振振有词:“前辈不是说过吗,在下剑眉星目俊美无俦,这是何等的评价?即便放在整个武林也是上上乘,随随便便就杀了,岂不可惜?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饶有兴趣地问:“那要怎样杀才不可惜?”

    “前辈起码要洗去易容,让我看一眼真面目才行。”

    青谷老人手上猛地用力,磨着后槽牙逼近他:“你这张小嘴还真是可爱得很。”

    “前辈又没用过,怎知我的嘴有多可爱?”钟意被掐得眼冒金星,痛苦地吐了吐舌头,眼泪都快流出来了,却仍然顽强地说,“不瞒您说,我这张小嘴还可以更可爱一点……”

    啪……青谷老人一巴掌抽在他脑袋上,松开了手:“要是哪天你被人打死了,一定是嘴太贱的缘故。”

    钟意陡获重生,大口喘着气:“那前辈会帮我报仇吗?”

    “嘿,你死不死关老夫什么事?”青谷老人嗤了一声,甩开他大步往前走去,大声嚷嚷,“若是我在现场,说不定还得给对方摇旗呐喊呢。”

    钟意捂着生疼的脖子,转头看向他骨瘦如柴的背影,眼角的泪珠在黑夜中悄然落了下来,小声道:“可是你被人打死了,我却上穷碧落下黄泉,一定要讨一个公公道道、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。”